概念

悲莫悲兮生別離

【芒川】倾颓

00.

  

  新年伊始,四处张灯结綵,距离除夕已过了几日,四处仍是喜气洋洋,街道上是红艳艳的灯笼。

  

  红色的,像太阳,像血。

  

  01.

  

  是他,他带着告白以及告别来拜年了。

  

  男孩子一身戎装,原本总是披散着的长发俐落的收在脑后,一改风流散漫的模样,似乎,开始稳重了起来啊。

  

  不像,太不像了。根本,就不是鹤川认识的他了。

  

  「公子这身是?」鹤川疑惑道。

  

  鹤川是与句芒从小就一起长大的友伴,可是无论句芒怎么威胁利诱,他就是不肯把称呼换成芒芒,总还是客客气气地叫着公子,或是名字。

  

  「为何?」句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总是轻飘飘的语气竟也染上几分愠怒,他捏起了拳头,却又无力松开。

  

  「什么为何?」鹤川拧着眉,故作不知他话中之意。

  

  「算了,送你,我走了。」句芒递出了个划轴,随即作了一个要转身的动作,也如意料之中的被抓住了,原本也是深锁着的眉头,稍稍展开了些。

  

  「这么急?」鹤川拉着他的手不放,语气不善。另一手紧抓着句芒递过来的东西,他在逃避,不敢打开,他怕,很怕,怕里头,写着,那些伤人字句。

  

  「不打开?」句芒只是笑问,抬起好看的眸。

  

  「开。」鹤川拉开勒捲轴上湛蓝色的丝带,抖开了划轴。

  

  那无疑是一幅很好看的划作,划得很好,里头,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,划的是他倚在窗前,向前远望,划风细致到,瞳孔里面都看得到,清晰的人影。

  

  划中的他,一身青衣,正好与他今日这身样式相像,他讶异的抬起头,看着眼前,男孩子笑了,却是有些苦涩的。

  

  「这划,我想划很久了,我原先是不会的,也是为了划这幅,钻研了五六个年头。」句芒勉强撑出个笑,解释道。

  

  「为何,为何如此?」鹤川只是质问,都要走了,为什么,为什么,又要让他牵挂?

  

  「没为何,告个别嘛。别那么凶。」句芒摊开手,又想摆出那副无所谓的姿态,悄悄带过。

  

  明明很在乎的,却总是,不经意的,就想要绕过,不要让心上人,碰触到,心中那块残破的荒野。

  

  「那可不可以不要走。」留着啊,陪我啊。

  

  鹤川想了很久,终是没把后头的话说出来。

  

  「那幅划,原本,原本是想拿来告白的,现在却变成告别了呢。」句芒答非所问。

  

  「不要,不要再说了。好不好……停。」鹤川只是拧着眉头,思索片刻,他掂起脚尖,吻了上去。

  

  原本他只是想碰一下罢了,却有个人,强硬的,压着他的后脑,不让他离去。

  

  越界了。

  

  可是,暂时没有人有办法抽空思考这个问题。

  

  双唇原本轻轻的,反复碰着,却不知道从谁开始,大胆的舌探入对方口腔,允吻着,传达着,珍爱,以及恐惧。

  

  也许,是即将迎来别离,两个人都很用力,用力到激近疯狂,像是,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,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骨肉,永不分离。

  

  「那你,待我十载。」句芒突然止住了所有动作,张开双臂,将鹤川拥入怀里,说了一句与此情此景毫无关联的话语。

  

  「太久了……十年,十年我……我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。」鹤川张开迷离的双眼,轻声说道。

  

  没有你的十年,真的,太久了。

  

  「好吗。」他又再问了一次。

  

  「嗯,说好了。」鹤川轻声应允。

  

  害怕天明后,晴光万丈,却没有他。

  

  临走之前,他用力的,吻了句芒的锁骨,印下了咬痕,反反复复,细细密密,有点像是为了报复,又或者,只是出于一种奇异的仪式感,这个人是我的,我的。

  

  头晕,以及高烧不退,他楞是站在院子门口,就只是等,空泛的等,等他回头,等他说不走了,等他跑着,跑进他怀里,他会扣住他的后脑,狠狠的吻上去。

  

  虽然他知道不可能。

  

  他都知道,他什么都知道,他只是,只是舍不得。

  

  他看着他骑着马的背影,他明明就知道抓不住的背影,越来越远,直至缩成一个小点,融化在天地之间。

  

  那是烦躁,他明明可以不走的,世家公子明明可以不用跟着出征的,如果要走的话,何必告白,何必……让他挂念。

  

  自私,自私鬼。

  

  身边的色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来,没有光,或者是,他难过到,看不见那些艳丽的光亮。

  

  他抬起手背,那是他吻过的地方,他轻轻的,把自己的唇瓣再次复盖了上去,好像吻过之后,就不会消失,不会忘记。

  

  待你,路过了,千山万水,海角天涯,绕了大千世界一周,归来时,你仍,记得我吗。

  

  仍是新年,却好像曾经的那些岁岁年年,旧到他都懒得欠身十起的时光碎片。

  

  等到,再也看不到了,他终于软下了硬撑着的身子,搂着自己的膝盖,那么软弱的姿态,他也只敢在他离开后,小心翼翼地做。

  

  那双装满了日月星辰的眸子里,光芒终究殒落,就像星星,总是没办法迎接曙光。

  

  能哭出来的话,就好,就好了。

  

  他提起笔,拿起那个划轴,轻轻的,在空白处留下字迹。

  

  --「我待你十载,逾时不候,你说的。」

  

  02.

  

  日子还是得过的,少了谁都一样。

  

  那是新年,他走之后,第一个新年。

  

  他闷闷不乐,转头看着那个披着红色斗篷,古灵精怪的小女孩。

  

  锦华府上二爷家出了个女娃,才四岁大,二爷来访,就顺道一起带过来游览这一带的山水,他与家中掌柜谈生意,母亲见他没事,便要鹤川带着女娃四处晃晃,他反正閒着也是閒着,便带着女孩子离开府中。

  

  「哥哥,咱俩去哪里?」小孩子笑得没心没肝。

  

  「去游湖好吗?」鹤川低下头,望进那双眼睛,他看着眼中仍清澈一片的女娃,那双眸子像那片澄澈的湖,像他深爱的男孩子。

  

  怎么又是他。

  

  「嗯,游湖!」小孩又笑了,瞇着眼睛。

  

  他又忘了是冬天,是他离开的季节,外头下着雪,湖面结了冰。

  

  「啊……傻瓜,冬日游什么湖呢。」鹤川被笑容感染,也跟着笑开了,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傻呢。

  

  他把女孩子抱在怀里,抬眸,那是个身穿戎装,俊朗硬挺的青年,他只是想着,战争,也可以结束了吧。

  

  青年抬起头,目光对视,他对他笑了,朝他招了招手。

  

  鹤川不认识他,他却扬起声量与他说,「你说,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呢?」

  

  青年愣了一下,笑道,「等天空晴朗了。」

  

  等天空晴朗了,他就会回来了。

  

  或者我们这么说吧,等他回来了,整个京城,就晴朗了啊。

  

  鹤川勾起笑容,看着雾蒙蒙的天空,好久没笑了,好久没出门了,他如果,有孩子的话,也会像这样吧,带着一个女娃,踏着雪地出门,一边抱怨着湖都结冰了,一边扔着雪球。

  

  可他说过了等他十年。

  

  于是他什么都可以不要。

  

  可是真的,不悔吗。

  

  03.

  

  第二个,第二个花落了,花期过了,归期却仍未至。

  

  他今年二十了,早就算是晚婚了,同龄男孩那些结婚早一些的,孩子都满周岁了。

  

  他再三推拒,可是在这种家庭里头,婚事却由不得他。

  

  你看,他拥有了富贵的家庭,他连等待都做不到了,他拥有了那么美好的童年,他就得用更多的心慌去偿还。

  

  从一开始温和的,划满漂亮姑娘的划轴,到后头怎么劝都劝不听的直接把人家姑娘家带到府上,说好听点是世家聚餐,难听一点就是身旁带了各大家族仆从的相亲了。

  

  他不知道还能推多久,甚至他都觉得父母可能哪天就连哄带骗的带他到大堂,门一打开满座宾客,新娘就在里头等着。

  

  去年春节的那个小女娃被母亲带到大堂,她说,你不是挺喜欢小孩子,找个媳妇生去吧。

  

  他低垂着头,轻声呢喃,他是在说给她听,他也是在说给自己听,「我什么都可以不要。」

  

  她闭上眼睛,似乎什么招术都已经用过,「我儿啊,那你到底图什么。」

  

  男孩子终于抬起不再青涩的脸庞,他哑声说,「我什么都不要了。」

  

  04.

  

  三年,这还不到一半呢,他已经,快撑不下去了。

  

  「你再不娶亲,就给我去做和尚!一辈子,再也不要回来了。不肖子!」父亲气得满脸通红,这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,总是这样,与父亲的谈话因谈到婚姻不欢而散。

  

  「那在给我三年……三年就好。」鹤川低垂着眸,小小声的回复。

  

  「三年?你自己瞧瞧你现在几岁了?」父亲恨恨的道。

  

  从他十八岁说要等他开始,已经等了三年是二一,二一再三年是二四。

  

  「我说三年。」他看着茶几上的淡青色茶杯,二十四,他等到二十四就好。

  

  「那就三年,三年后的元宵。」父亲紧紧的握住拳头,却又无力松开。

  

  国界风沙蔓延,将士拼尽全力守护,天经地义。

  

  他真的不怪谁,只是想念。

  

  透过没有关上的窗,窗外星空明亮,可是星星终究,见不到太阳。就只能日复一日的,照明最漫长的黑夜,然后再被黎明驱逐。

  

  04.

  

  一片清冷,万里无云,冬日本来就是这样的,不太下雨,不太潮湿,心里头却仍然是那样湿润的想念,晾不干,只能任由它答答的淌着水。

  

  「我这样很过分吗?」鹤川看着前年的那个女孩,可能是锦华府的二爷看孩子和他玩的好,也就在每年春节带她过来府上走走。

  

  女孩抬起眼睛,看向他,「不会吧,我听说啊,年少时与爱侣随口应允的话,只要做到一半再多一点点就好了。反正也是意乱情迷,也真的不用那么认真遵守吧。你看,哥哥不是说等三年嘛,刚好,刚好。」

  

  「……谁跟你说什么爱侣……不是,你到底听谁说这些不成体统的话!」鹤川羞红了脸,语无伦次。

  

  「嘘……啊,别和我阿爹说,不然我就……小命不保了。」女孩吐了吐舌头,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。

  

  「好,不说不说。」鹤川无奈的笑了。

  

  「哥哥真的很喜欢他吗?」女孩好奇问。

  

  「嗯,很喜欢,很喜欢。从幼时到现在,说句实话,我那时候,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等十年的,可能太年少,太天真,以为自己有让人爱着十年不变动的本钱。」鹤川笑了,却很难能在他的脸上寻到半分笑意。

  

  「那你觉得,那个哥哥还喜欢你吗?」小女孩停顿了片刻,终究还是把话吐了出来。

  

  「……不、不知道。」鹤川安静了下来,隔了许久才小小声的回应。

  

  说来也挺悬疑,在女孩子提起前,他从来没有从这方面想过,他只有,等还是不等的选项,却没有想过句芒那夜的承诺,搞不好也和他一样,不过是年少轻狂。

  

  是啊,谁不自私。

  

  他当夜用了多少多少勇气伸手拥抱,现在就得用多少多少心力去收十残局。

  

  扪心自问,还,爱吗。

  

  还爱着吧,只是再也不是以往那样炽热了,所有的热情都被压抑至心房深处,哪怕挖掘出来,也冷却了。

  

  因为害怕,害怕大军归来,却没有他。

  

  因为害怕,害怕他归来了,却不爱他。

  

  他低下头,终于把心中最深沉的畏惧说了出口,「而且,搞不好,不在了呢。」

  

  05.

  

  他们的归来,为年节更添几分欢欣。

  

  战争比想像中的,早结束了很多,却也是场硬战,二十万大军出征,是大胜归来没有错,不过五年来,也就剩下不到一半。

  

  可是鹤川没有等到他。

  

  他又不死心的等了两个月,直到门前的海棠花,含苞,开放,大盛,然后落尽。

  

  他说,可以结婚了,因为天空没有晴朗,再也不会晴朗了。

  

  父亲听得一头雾水,却也开始着手张罗,隔年年初,就是他的大喜之日,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。

  

  唯一的希望扑灭,他再也不会像从前一般,脾气大起大落,只是淡淡的笑着,淡淡的说着。

  

  他再也不在乎了。

  

  再也不难过了。

  

  只是失望,只是绝望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
  

  那些他曾经以为冷却的,藏在心脏深处腐败的,现在却全被挖掘出来,全是灼热,好像有人拿着线香,轻轻的,慢慢的,点燃他的全身,直至体无完肤的那种凌持。

  

  很痛啊、真的很痛。

  

  泪水滑落过那个繁华落尽了的春天。

  

  然后,埋葬。

  

  06.

  

  「难过的话,就笑,笑着就不难过啦。」很久以前,某个傻瓜曾经这样和他说过,他那时候就把这句话当作无稽之谈,没想到,关于他的事情,哪怕哪有开玩笑的一句言语,都让他记到现在。

  

  他穿着大红的喜服,唇角试图拉开一个浅笑,笑靥好久好久才真正染到唇瓣。

  

  大骗子,笑了明明也很难过啊。

  

  「一拜天地——」

  

  他几乎是无意识的按照仪式去做动作,低下头,泪水终于夺框而出。

  

  再、再见。

  

  「二拜高堂——」

  

  男孩子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抹去了泪,这几个月,早就已是心如死灰,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哭了,再也不会在意了,没想到,真正去面对的时候,仍是一身狼狈。

  

  对不住了,我亲爱的。

  

  「夫妻对拜——」

  

  他转过身来,眼睛馀光却瞥到了大堂门口一抹纯白色的身影——

  

  那竟是他心心念念的男孩,句芒一身洁白铠甲,马匹拴在外头,一身行头就像匆忙赶来,还没有时间整理仪容,他带着笑望向他。

  

  是正午办的婚礼,天光正好,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,那个从来不哭的男孩子,竟然笑着,笑着,就留下了泪来。

  

  眼前的女孩已经对他欠下身来,他却看到愣住了,迟迟没有反应。

  

  「鹤川。」父亲出声提醒,声线非常紧绷,深怕他再最后关头又出什么乱子。

  

  他慌忙的跟着鞠躬,视线却还是望外飘去,彷彿怎么都舍不得移开目光。

  

  句芒又拉开一个笑,灿亮亮的笑,他看着鹤川的动作,随着他的节奏,对他作了一个揖。

  

  他看到,他露出最晴朗绚烂的笑,那是幼时,他只要调皮被大人看到,就会露出的表情,对于这个鹤川是再熟悉不过了,句芒笑着做了一个嘴型,「夫妻对拜」。

  

  他看到,他做完动作,马上别过脸,彷彿很不好意思的,抹去颊侧的泪水。

  

  他看到,他起头来,对上自己的视线,一眼万年。

  

  他背过身去,似乎要走了。

  

  鹤川握紧了拳,思索片刻,咬了咬牙,一把扯掉身上的坠饰,不顾众人譁然,追了出去。

  

  他拉住句芒的手,让他转了回来。

  

  鹤川想要张开双臂,去拥抱温暖,待他靠过去,句芒却出乎意料的笑开了,向后退了一步,躲过他的双手,鹤川愣愣的看着他。

  

  「回去吧,你不该来这里。」句芒轻轻的说着。

  

  「可是——」鹤川急匆匆的想要打断他。

  

  「我今天,就是来看我的川川,穿大红喜服的样子,果然很帅,很好看。」句芒没有理会他的打断,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。

  

  「我……」鹤川抬起眸子,里头早已蓄满了泪。

  

  「就和六年前一样挥手送我?」句芒扯开一个笑容,对他说到。

  

  「嗯。」鹤川愣了下,垂着头,小小声的回应。

  

  「我的川川最乖了。」句芒伸手搂过他,把他的身子整个揽进怀里,这个位置十分显眼,但是以屋内宾客们的视角,看到的就只是句芒轻抚一下他的头发。

  

  「好了,我得走了。」句芒垂下眸子,对他说道。

  

  「那么快啊……」鹤川小声的说。

  

  「虽然有点晚了,不过元宵也算是新年吧?」句芒转了过去,迈出步伐。

  

  「啊?」鹤川疑惑。

  

  「新年快乐,我的川川。」

  

  他在他的额上落下一个轻吻,随即策马离去。

  

  徒留一个身穿喜服的男孩子,站在他六年前,曾痛哭失声的院子,那个他与他深爱的男孩就此别过的那个院子,他轻轻的,轻轻的呢喃,「我,我爱你啊,大骗子。」

  

  大骗子。

  

  ——那个六年前的划轴上写满谎言,舍不得丢,却是时时提醒他没达成的诺言,你是骗子,而我,是心甘情愿的,作你那个拙劣戏剧的唯一观众。

  

  ——整个晴朗世界开始倾颓。留下一个阴雨绵绵的世界,你偷走了我所有愉悦的根源,还和我说,新年快乐。

  

  ——可是大骗子,我,我爱你。所以,哪怕再也没有天晴,也曾经,曾经晴朗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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